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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林生又开始搓麦子。
麦收时节,家里到处都是小麦。他赤膊坐在小板凳上,在客厅有节奏地晃动簸箕,让气流和重力将麦粒与碎秸秆、麦壳、泥土分离,他的脚边是大大小小盛满麦粒的尼龙袋。
他60岁了,是河南科技大学农学院教授,已经和小麦育种打了41年交道。
在他妻子张雅莉拍摄的视频里,人们惊讶于麦子在这个家中的分量。
王林生在收麦子。受访者供图
阳台的花盆种麦,电视柜上堆满麦穗,光洁的瓷砖散落着簸箕分离麦穗的杂质。脱粒机、牛皮纸袋、手套,家里的很多东西都直接和麦子相关。小麦是家中汽车后座的常客,家里的碗能舀麦、漏勺能筛麦、打蒜器能脱麦。
有网友说,他用簸箕的动作和自家干了半辈子农活的母亲一模一样。还有人说,他把好端端的楼房搞得像农家院。
学校实验室里进行着更加精细的实验,为了避免弄脏实验室的器材,王林生把珍贵的麦子带回家里,手工搓、手工打。一位学生曾去过他家,一进门就惊讶地发现,目之所及全是小麦,房内灰蒙蒙的,像是漂浮着粉尘。那是一栋没有电梯的住宅楼,这意味着,每年王林生都需要把麦子从4楼扛上扛下。
王林生的生活围绕麦子展开。
这种农作物至少在中国种了5000年。最初,由于外壳坚硬,难以脱粒,烹食口感干涩,不太讨喜,直到汉代石磨出现才有所改善。到了唐宋时期,小麦已经成为北方的主粮。现今,中国近四分之一的小麦长在河南的土地上,成为养活数亿人的口粮。
从实验室到试验田,从一粒小麦种子到一个品种,至少需要10年。
王林生在河南种了40多年麦子。
每到10月播种期,王林生给学生上完课,就下地种麦,50亩麦地,需要在两周内种完。同期播种能保证地里的麦子在相同生长阶段,经历同样的环境,利于后期观察对比不同麦子的表现。
此外,麦地严格划分区域,要种上不同的品系,有的已经连续种了七八年,有的才刚走出实验室。
王林生也会叫来学生一起播种。为了不种混,他们每种完一个材料,都得清理播种机的种仓。一天下来,得清理100多次。还有的材料种子少、面积小,播种机帮不上忙,只能一行一行用手播。
麦子播完后,没发芽要及时补苗,再往后,杂交、除草、打药、病菌接种,依序进行。
地里有近万个材料,他都编了号,在记录本上一一列出。小麦不会说话,数万株麦苗,只能靠勤看勤听。
常桠琳从大一就开始跟着王林生学育种。在她的印象中,老师经常踩着布鞋、戴着草帽,穿一件发白的棉质衬衣,背个黑挎包站在地里。挎包里装了一本记录本和若干支铅笔。王林生告诉她,圆珠笔写字,手上沾水或是沾汗,一蹭字就掉了。后来他改用铅笔,随身携带削笔的小刀。
铅笔要记下的东西太多了,麦子发芽了,得注意它们的身高和肤色,等到出了穗,又要看穗形、穗长,看看籽粒结不结实,就连麦芒的颜色、长度、硬度也得观察。
要是发现长势好的材料,他还得着重标记,重点观察。等到晚上回家,王林生还得把这些数据挨个儿录入电脑,方便进行分析。
在王林生眼中,麦子“一天一个样”,特别是到了落黄期,由青绿到金黄,“麦熟一晌”,可能一上午,麦田就全熟了。他几乎每天都去地里,看看小麦的长势,过年期间同样如此。张雅莉总对丈夫说,“要是脚下能生根,你早就长到地里了”。
张雅莉也是河南科技大学农学院的教师。多年来,王林生没辅导过儿子功课,做饭洗衣也鲜有过问。她还记得,丈夫最开始搞育种,自家阳台的花盆就是“试验田”。有一次出了门,儿子给他打电话,提到“小树苗快不行了”,王林生急了,说那是很珍贵的材料,在电话里叫她赶紧浇水。
在育种界,流传着“灾年看品种”的说法,意思是在极端天气下,才能更好判断麦子的抗逆性,干旱、大雨、大风和冰雹,都是麦子必经的考验。一到这些天气,王林生就担忧,他希望麦子经受住考验,又怕它们扛不下来。
王林生在麦田旁和学生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他还记得,2016年春天,河南出现严重倒春寒,小麦正是快要抽穗的阶段,有已经成功推广、种到农民地里的品种,此前从没经历过类似的考验,结果麦子不抽穗,最后导致大批农户绝收。
“在育种的过程中遇见问题是好事,等到生产中再遇到,就是大问题,对老百姓影响特别大。”王林生解释,在育种时,抗病、抗逆性都得兼顾,品种“不能有致命的缺点”。在他看来,大自然是最好的育种师,一些品种的优势“一下就(能)看出来”。
这些年来,王林生发现,极端天气越来越多,对小麦的考验越来越大,有时候,对于最后能不能有品种扛下来,他自己也“不好预判”。
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农学院教授王东做了一个实验,他分析了2012年至2023年中国9669个小麦品种的育种试验数据,发现尽管先进育种品系表现出更强的气候适应性,但在气候持续变暖的背景下,育种仍面临巨大挑战。
王东在研究中模拟了1摄氏度增温对小麦产量的净效应,发现高产和中产先进育种品系的产量分别下降2.88%和3.43%。王东认为,研究适应性策略以应对气候变化对小麦生产的影响至关重要,尤其是提高耐热性。
王林生也时常感受到这种紧迫。在地里观察的时候,只要看到表现好的小麦品系,他就开心得不得了。
试验田离家20公里,开车半小时,王林生有时清早六七点出门,带上矿泉水和面包当午饭,在地里找好苗子,晚上天黑了,看不清小麦才回家。张雅莉怕他忘了吃饭,会在中午给他打个电话。
也有不回家的时候。前些年收麦,有偷麦贼趁着晚上来割麦,等到第二天,王林生才发现麦田有被镰刀割过的痕迹。他心疼极了,在田旁加了拦网、装了监控,还是不放心。
“有的材料就是一行两行、几十棵,你割了以后就没了。”在王林生看来,即使通过监控找到小偷,但麦子已经被偷走,前期育种的工作功亏一篑,“只能用人守着”。
此后,一到收麦期,他和妻子两人晚上便轮换着在田里守,忍受着初夏的暑气和蚊子,一盯就是一整夜。
收麦子,是他们最忙的时候之一。怕下雨,得跟老天爷抢时间。
2023年5月,河南全省平均降雨量达到35毫米,很多农户的麦田积水,不少小麦倒伏、发霉。参与抢收的学生也发现,不少麦粒在穗上发了芽。收麦后,王林生带着他们一粒一粒挑,几十包麦粒,花了一周才挑完。
张雅莉还记得,有一年,两人都在医院住院,丈夫一声不吭,连出院都没办就跑去收麦,后来没办法,人手不够,才让她也出院,在40摄氏度的高温下收麦子,到了晚上,两人打着手电筒继续收。有时,学生到地里帮忙,到了中午,王林生就让学生去吃饭,给他带馒头和香肠。吃完饭后,学生去仓库休息,他和妻子就在田旁的亭子里,看着麦田。
常桠琳今年刚刚毕业,她以后或许不用再种麦,但她仍然记得,早晨8点太阳初升,天还不热,老师早早开车带他们来到地里,开沟、播种,锄头、钉耙摩擦土壤,发出嚓嚓和沙沙的声音。一天的劳作后,身体疲惫,但在天光渐暗的时刻,内心却很平静,踩在土地上,给她一种专注、踏实的感觉。
王林生常觉得愧对妻子。这些年来,精力大都投在了小麦身上,夫妻俩不讲究穿着,日常吃饭简单,两人的腰椎、颈椎和腱鞘都因长时间劳作出了问题,医院大夫开的药方是两人都没办法履行的多休息。他们知道,小麦不会等人休息,到了时间就又得播种。
这么多年来,家住洛阳,张雅莉只在坐火车时看过白马寺的大门。有一次,张雅莉看中一个玉镯,6000多块钱,不舍得买,王林生知道了,坚持要买,张雅莉说,“给我买了,我成天和地打交道,没时间(戴)”。
吸溜一口面条只需要3秒钟,他们育出一个品种,却花了13年。
2008年,他们开始着手培育一个高产和优质相结合的小麦品种,在此之前的品种,在高产、优质上分别具有显著优势,但少有品种兼顾二者。杂交、筛选,王林生在试验田里一年一种,花了6年,才选出6个具有潜力的株系。2015年,他们带着这6个株系走出校园,到真实的农田中历险,最后只留下了1个优秀品系,命名为“科大1026”。
之后6年,科大1026被种在黄淮南片冬麦区不同地方、不同气候的土壤里,进行区域试验、生产试验,检验适应能力和产量稳定性,直到2021年才最终通过国家黄淮南片冬麦区审定,获得推广资质,农民也才能买到这个麦种。现今,这一品种已经在陕西、河南、江苏、安徽4省推广种植。
王林生和张雅莉在麦田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事实上,比“成功”更多出现在这对夫妻日常里的,是“失败”。
小麦生长的四季,有太多失败的案例。淘汰不能抗病的,淘汰容易被风吹倒的,淘汰结不了几穗的,产量不稳定的也不能留。收完麦子后,又得开始新一轮种子筛选,如此循环。
王林生坦言,50亩地中的近万个品系,最终能够成为品种、走上人们餐桌的少之又少。大多数麦子,种的时间或长或短,都在命名前被淘汰了,只留下一串代号,成为仓库中的种质资源。
不过,半个世纪前,就连这也是王林生难以想象的。1965年,王林生出生在河南农家,那时填饱肚子,吃的是红薯面和窝窝头,只有在大年初一,他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馍。读到高中时,他问父亲,为什么不能每顿都吃白面馍?父亲告诉他,小麦种得少,“产量也上不来”。
王林生记得,那时种小麦,十几年都是一个品种,“连个名堂都没有”,抗病、抗逆性也很差,加上肥料、土壤条件跟不上,“一亩地只能出一两百斤”。
1982年,17岁的王林生进入豫西农业专科学校学习小麦育种,想着有一天,让“农民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馍”。
一干就是40多年。如今,人们顿顿吃上白面馍已经不是难题,人们对麦子也有了更多期待。麦子要有不同筋度,能做拉面、包子、蛋糕,不仅如此,还要能满足人们不同需求。
王林生地里的麦子,高产、抗病、优质是常规需求,还有的功能性小麦,富含特定的营养元素,比如铁、锌、硒等。还有些环境友好型“绿色”小麦,要做到少打药、节水节肥,以降低对环境的污染。
王林生没想过退休,几乎不出远门,最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郑州,做学术交流,当天去当天回,他觉得和麦子打交道比和人容易。这些年来,王林生常梦见小麦,有时候他在种麦,有时候在观麦,还有时候在收麦。
他和妻子正在重新找试验田,想把麦子种到100亩,试验更多品种。今年大旱,有位河南巩义的农民打电话告诉王林生,自己在小山包上种了他育出的品种,一次水都没浇,“产量还有千把斤”。王林生听完,“比较满意”。
有时候,他也送张雅莉一束“花”,那是一束扎起来的麦穗。
王林生最兴奋的时刻,是在地里发现一株漂亮的小麦。他还记得,那株小麦株型紧凑、叶子斜着上举,阳光和风都能轻易穿过叶片的空隙,麦苗的身材显得清秀、利落,不拖泥带水。
他告诉记者,这样的品种,最后长出来的麦穗粒粒饱满。看到这样的小麦,他总觉得舍不得,要是不继续搞育种,在考验中走完漫长的育种期,农民便没有机会种上,实在“太可惜”。他希望这样的品种,都能走出他的麦田,到更多人的麦田里去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 记者 从玉华
2025年07月23日 05版